那年 那書 那些事

2020年05月19日09:25  來源:人民網-河北頻道
 

我一直覺得很奇怪,多少年過去了,有些事早已骸碎塵消,有些事還在魂縈夢繞,隻要有個因由,就會浮現眼前。

那是1974年。一天放學后,我們在同學家的院子裡玩踢毽子,同學正踢得興意濃濃,眼神專注地盯著毽子,隨著節奏數著數,毽子像被施了魔一樣上下翻飛。突然一隻老母雞沖過來,“咯咯噠、咯咯噠......”伸著長長的脖子,威風地叫著。屋裡傳來同學媽媽的喊聲:“去拾雞蛋,小心碎了揍你!”同學丟下毽子飛奔向雞窩,我也隨同學一起跑去。

一個裝滿雜物的破筐上面,放著幾縷麥秸,就算是母雞抱窩下蛋的地方了。同學拿走雞蛋以后,我好奇地探頭向筐裡張望,用手將麥秸撥拉一邊,先看到一堆舊鞋,嘿,鞋堆裡有一隻纏足女人穿過的尖腳小皮鞋,讓我立時想到“三寸金蓮”。聽說同學的爺爺是個老軍閥,奶奶陪著爺爺去過大城市,享盡榮華富貴,這雙尖腳小皮鞋不知道曾經出席過多少流光溢彩的場所。現在卻被埋棄在雞窩裡,成了垃圾廢物。

我順著筐裡的雜物再向下翻,看到了幾本發黃的沾滿泥垢的舊書。抻出一本是劉天華的二胡曲譜《病中吟》,書裡畫著像蝌蚪一樣的音符,光怪陸離。我將它扔到一邊,又拿出一本,翻看了兩眼,感到深奧枯燥,懶得擦掉封皮的灰土看書名,直接扔到了一邊。隨后又抻出一本,書的封面和封底已破損不堪,我翻了翻,發現有楊子榮、少劍波。根據熟悉的樣板戲推測,這可能是《智取威虎山》,是革命書籍。革命書籍怎麼放在雞窩裡?我彈了彈灰塵,將書捧在了懷裡,為自己拯救了一本革命書籍而興奮。

我把《智取威虎山》帶到學校,准備在農基課上看書。教農基課的老師是從北京大學下放的右派分子,學校分配他教農基課,是為了讓他更好地接受農村再教育。他瘸著一條腿,禿頂,有一張皺紋中嵌入黑線的臉,雙腮癟癟的,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。他講課總是懨懨的,加上他右派的身份,他的課基本上沒有人聽,經常是亂哄哄的,課堂上的學生干什麼的都有,嬉笑打鬧像娛樂場一樣。

這天,上課鐘聲響過多時,幾位男生還在玩一副墨鏡,傳遞著戴來戴去。那時戴近視眼鏡的同學幾乎沒有,戴墨鏡是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或流氓的象征。老師站在講台上拖著京腔大聲批評道:“上課不許戴眼鏡!戴眼鏡的是流氓。”大家哄堂大笑,指著他臉上的眼鏡大喊:“流氓、流氓,右派、流氓。”墨鏡說成眼鏡,引來了一片攻擊。

在同學的哄笑聲中,我把“革命書籍”《智取威虎山》拿出來毫不在意地放在桌上看。出乎我意料的是,剛看了幾頁就被老師搶走沒收了。之前課上看過那麼多次書,都沒被“發現”,今天這是怎麼了?我整節課都氣憤難平。

終於挨到下課了,我找老師要書,他不給我。我竊竊地跟在后面攆著。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,我撅撅地緊跟。看著他走路的樣子,我不禁想起,冬天學校開批斗會的場景。紅衛兵將他拉到操場上批斗。寒風凜冽,斗爭勢氣高漲。政治老師(他的親侄子)正在義憤填膺地發言,突然傳來不和諧的笑聲,我們發現他的棉褲濕了一大片。緊接著口號聲響起,“打倒隨便撒尿的右派分子!”押解他的紅衛兵掄起手中的仿真沖鋒槍向他的右腿砸去,他當即趴在地上,我們笑著一哄而散。留下他一個人,獨自向辦公室爬去。從此,他便瘸了一條腿。

來到老師辦公室門口,他招呼我進去,關上門說:“你知道你看的是什麼書嗎?”“智取威虎山!”我大義凜然地答道。“這本書叫《林海雪原》,是禁書!”我還反駁:“不是!是智取威虎山”。老師不和我辯解,低聲說:“你若願意看,拿回家看吧,別在學校看了。被發現就不好了。”我半信半疑,伸手拿回了那本《林海雪原》。如果真是禁書,我也會挨批判的。

我們家習慣天黑就睡覺。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,晚上點油燈怕廢煤油,開電燈怕費電,況且時常停電。媽媽夜間做針線活時我才可以借點亮光讀書。

借著昏黃的燈光,我忍不住拿出了那本《林海雪原》,書裡的內容深深地吸引了我。我打心眼裡喜歡小白鴿。少劍波和小白鴿的愛情描寫雖然不多,卻讓我似乎觸到了另外一個世界,越讀越感覺新鮮。那個年代,一個女孩子說一些情啊愛啊之類的詞語,說男女搞對象的話題,就是不潔不檢點,就是有封建主義的舊思想。嘴上不讓說,書更是不讓看。學校圖書室隻有反映時代特色的革命書籍。有愛情描寫的《林海雪原》,原來真的是禁書啊! 我有些發顫了。

但是,我已經痴迷地沉浸在故事裡,欲罷不能,我隨著足智多謀的指揮官穿林海跨雪原。跟著勇敢超凡的奇兵攀岩壁跳谷澗。

我收拾了另一間屋,獨自偷偷地點著煤油燈看書。一天,我正看得入迷:智勇雙全的楊子榮隻身打入匪巢,勇斗群魔。他的膽氣和智慧正讓我熱血沸騰,突然傳來媽媽的吼聲:“還不睡覺!”我慌張地撩起被子,不小心,被角掃到油燈, “啪”的一聲,油燈碎在地上。媽媽聽到響聲,拎著笤帚疙瘩進來了,我在黑暗中被媽媽一頓暴打。

碎在地上的是一盞醬釉瓷油燈,釉面勻淨,胎質潤滑,上面是鴨梨狀封口油壺,下面是半球型的底座,中間以柱相連,彎彎的手把兒雋秀靈巧,它是姥姥給媽媽的唯一陪嫁。

媽媽喘過氣來,一把奪過我的書,說:“為了看一本破書,碎了我一盞好燈。”氣呼呼地扭頭走了。之后,我好說歹說向媽媽要書,她就是不給我,絕絕地說“扔了”“我早扔了”。

我翻遍了家中的犄角旮旯,翻了好幾天。最后,在盛雜物的破筐裡找到了它。筐的上面鋪著一層麥秸,是我家母雞抱窩下蛋的地方。(程慧敏

 

(責編:陳思危、史建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