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話參加過五次奧運會的河北鉛球運動員鞏立姣——

二十一米，還在那兒

8月26日，鞏立姣在縱覽新聞拍照留念。 本報記者 趙 杰攝

當地時間8月9日，鞏立姣在巴黎奧運會女子鉛球決賽中。本報記者 史晟全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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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26日，參加過5次奧運會的河北鉛球運動員鞏立姣做客河北日報報業集團。5屆奧運會，鞏立姣將女子鉛球第一到第五的名次拿了個遍。

拿下東京奧運會金牌時，就有人勸她巔峰退役。巴黎奧運會因傷獲得第五名后，這一話題又被提起。

會不會退役？要不要再戰？專訪中，記者對這些問題進行了追問。

人物名片

鞏立姣，35歲，河北女子鉛球運動員，2008年北京奧運會季軍，2012年倫敦奧運會亞軍，2017年倫敦田徑世錦賽冠軍，2018年國際田聯鑽石聯賽總決賽冠軍，2019年多哈田徑世錦賽冠軍，2021年舉辦的東京奧運會冠軍，2022年田徑世錦賽亞軍。她還是中國第一個國際田聯鑽石聯賽總決賽冠軍獲得者，中國第一個田賽項目奧運冠軍。

遺憾大於圓滿

8月26日，雨。鞏立姣如約來到河北日報報業集團接受專訪。電梯裡，鞏立姣的“海拔”壓迫感更明顯。對於身高的提問，她爽快回答：“一米七六。”但問到體重，她笑著搖搖頭：“保密。”

記者：巴黎奧運會女子鉛球比賽最后一投結束后，面對記者採訪，你當時說：“五屆奧運會，一二三四五，多少有點圓滿，多少又有些遺憾。”現在看，是遺憾多還是圓滿多？

鞏立姣：遺憾多。7月7日舉行的世界田聯洲際巡回賽荷蘭亨厄洛站比賽中，我就投出了20米。這次巴黎奧運會女子鉛球比賽冠軍成績也是20米，但是我6輪試投最好成績隻有19米27。

記者：從7月7日到8月10日，中間發生了什麼？

鞏立姣：腰受傷了。最嚴重那幾天，蹲下去需要別人幫忙拉我才能站起來。比賽前一周，不得不打封閉。打封閉能堅持訓練了，又引發牙疼。真是給我疼壞了，嗷嗷叫，兩三天工夫，體重掉了8斤。最后是咬著牙上的賽場。

記者：這遺憾和裡約奧運會時的一樣嗎？

鞏立姣：不一樣。裡約奧運會那年，我27歲，處在投擲運動員的黃金時期。那一年5月21日，我在德國哈勒舉行的投擲專項賽中，投出了20米43奪冠。在3個月后的裡約奧運會上卻隻投出了19米39。賽后分析原因，還是壓力過大，太緊張了。

記者：前幾天有其他項目的巴黎奧運會冠軍來我們這兒做客，他們都談到了心態問題，心態在比賽中的影響很大嗎？

鞏立姣：很大。鉛球比賽當場出成績，有時看對手的成績一出來，自己心裡就會有波動，就會導致動作走樣。

記者：那在東京奧運會上，一下子投出20米58是跨過了心態問題？

鞏立姣：2016年裡約奧運會后，我也經歷了一段低谷期，但很快就走出來了。成績是最好的說明。2021年，參加東京奧運會前，我在國內外各大賽事上拿了很多冠軍，連續5年排名世界第一（女子鉛球）。從27歲到32歲，我也越來越成熟。

記者：五屆奧運會，一二三四五（名次）。有人說你是“五朝元老”，還有人說你集齊了女子鉛球項目的5個名次，你怎麼評價自己參加的這五次奧運會？

鞏立姣：2008年北京奧運會，我十九歲，很年輕，教練說，光腳不怕穿鞋的，你拼就行了，什麼都不要管，遞補獲得銅牌﹔2012年倫敦奧運會，有點兒目標了，就想著最好能進前三名，遞補獲得銀牌﹔2016年裡約奧運會，心態出問題，第四名﹔2021年舉辦的東京奧運會，圓夢，冠軍，第一名﹔巴黎奧運會，傷病，第五名。這五屆奧運會可以說是跌宕起伏。

記者：很多人關心你是否還會參加下一屆奧運會，會不會就此退役？

鞏立姣：接下來先好好准備明年的全運會和世錦賽，一步一個腳印走。能不能參加六屆奧運會我不敢說，但是我希望多參加幾次比賽，讓鉛球這項運動有更高知名度，讓中國女子鉛球有接班人。

7年和8厘米

坐在記者對面的鞏立姣，在說話間隙偶爾比劃下手，掌心的老繭就一閃而過。得到允許后，記者摸了摸，那兩隻手的小魚際和掌根，都硬硬的，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磨到那個程度。

記者：這是千百次投擲的“饋贈”？

鞏立姣：是啊。鉛球隻有4公斤重，但職業運動員每天除了投擲練習，還有很多高強度訓練。比如臥推、深蹲等，都需要用手抓握器材，時間久了就這樣了。鉛球運動的發力需要從腿到腰再到胳膊的傳導，每一塊肌肉都要調動起來。就拿坐蹲來說，我能達到240公斤，一般男運動員都達不到。這些力量最后積蓄到鉛球上，把它拋得更遠。

記者：鉛球運動是相對冷門的，從比賽來看，大多數人看到的只是你們在賽場上投擲的6次。這6次背后，台下是什麼樣的？

鞏立姣：任何項目的訓練都不能挑季節。就拿冬天來說吧，以前室外訓練，我脖子經常磨破。穿厚了不好做動作，我就T恤、緊身褲，上身加個背心。鉛球是鐵的，剛拿出來溫度也低，夾在脖子這兒，經常會扔出去捎帶走一層皮。有時我貼膠布，有時墊紙，接著練。

記者：這樣日復一日的練習中，什麼時候覺得自己水平有點可以了？

鞏立姣：2009年，我參加第十一屆全運會。最后一投結束后我走向教練李梅素，她看著我就哭。我淚點低，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也跟著哭了。后來才知道，是我投出了20米35。20米是女子鉛球項目的一道門檻，過了這個門檻，就意味著我在世界大賽上，有了爭奪名次的可能。從這兒，我才敢想，我也能去參加世界大賽了。

記者：這是否說，成績的提高也不是那麼難？

鞏立姣：剛才提到，2016年我在德國哈勒舉行的投擲專項賽中，以20米43奪冠。20米35到20米43，這8厘米，大概不到一個成年人的手掌寬，但我用了7年時間。如果從我第一次鉛球比賽的成績8米88開始算，用時15年。

記者：人生的第一次鉛球比賽，是你從事鉛球這項運動的起點嗎？

鞏立姣：算是吧。1998年，我9歲，在石家庄鹿泉市（今鹿泉區）邵營小學上學。當時我的好朋友被教練選中練鉛球，我幫她撿。無意中，教練看見我投了一次，夸我姿勢挺好，讓我也跟著練。然后去鎮上參加比賽，成績就是8米88，拿了我人生的第一個鉛球比賽第一名。

記者：還有其他的成績對你來說很特別嗎？

鞏立姣：15米6，是我第一次參加全國比賽的成績。當時在天津比賽，這個成績還拿到了北方賽區的前八。那是我從小鎮賽場第一次走到了全國賽場，是鉛球這項運動帶我從村裡走到鎮上，又從鎮上走到市隊、省隊、國家隊，走向更遠的地方。

記者：2021年舉辦的東京奧運會上，你投出20米58拿下金牌，也創造了個人最好成績。這次巴黎奧運會投出了19米27，二者相差1.21米。接下來你的目標成績是什麼？

鞏立姣：21米，還在那兒，這個目標沒有變。一名競技運動員必須要對成績有欲望。2009年我就已經投出20米35，后來奧運冠軍也拿了，我覺得成績還能再往上走一走。21米，對女子鉛球運動員來說是挑戰，也是塔尖，很想沖一下，想要跟它（21米）靠得再近一點。

上坡永遠是最難的

8月10日，本報記者到鞏立姣家中採訪時，她的父親鞏文全把女兒獲得的獎牌攤了一床：“驕傲得很，能為國爭光，這是最大的榮幸。”

記者：看得出來，父親以你為榮。平時和他們交流與比賽有關的內容多嗎？

鞏立姣：不多。我父母對這些項目不了解，他們問得最多的是，拿了第幾？他們並不了解每次比賽的不同。平時訓練的苦，我也從不跟家裡說，怕他們心疼。父母更多以為訓練就是累，流汗多。遇到這些問題，我就回答比賽得了第幾第幾，其他都輕描淡寫。

記者：父母雖然對比賽懂得不多，但是他們知道，你拿的榮譽是為國爭光。

鞏立姣：是祖國給我提供了優越的訓練條件。十幾年前，我們隊隻有一名隊醫。現在，我們有按摩師、康復師、體能師、營養師，還有高水平的心理咨詢師幫助我們調適心理狀態。這讓像我這樣的老隊員特別受益，延長了我們的運動周期。同時，訓練也引入了高科技，比如把投擲19米和20米的過程錄下來，很快就能拿到一份分析報告，能看出投擲這兩球的技術指標差在哪兒。

記者：參加巴黎奧運會前，你調整了滑步技術，這改變的意義在哪兒？

鞏立姣：我身高一米七六，在亞洲人裡算高的，但是和歐洲選手比，還是差一點兒。鉛球投擲過程中，鉛球做的是拋物線運動，選手的身高會影響比賽成績。為了積蓄力量，彌補身高的短板，教練讓我縮短滑步的距離。

記者：可以理解為，任何能提高成績的方式你都願意嘗試嗎？

鞏立姣：對。我的投擲動作是比較古典的背向滑步技術，現在流行的是旋轉技術。如果我再年輕上十來歲，我一定也會去改變。

記者：從拿球到投擲，短短幾秒。可是你花費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去一遍遍練習，甚至在34歲的年紀主動改變自己的技術，你怎麼看這種付出？

鞏立姣：那是你們不知道在比賽場上奏響國歌、升起國旗有多驕傲、多美好。我們這項運動比較苦，比較枯燥，你看誰下班了說我去投會兒鉛球？我平時也喜歡打籃球、打羽毛球、打乒乓球，但是不能因為這個項目冷門就沒人練了，還得有人沉下心來練。

記者：你現在是中國田徑協會副主席、河北省體育局田徑運動中心副主任，既是運動員又是教練員，怎麼用好這些身份？

鞏立姣：這些都是國家給我的。巴黎奧運會之后我繼續訓練，也是希望更多的年輕運動員看到，一個堅持了24年、已經實現大滿貫的選手，還奮戰前線，不放棄。希望能鼓勵年輕運動員，在這麼好的訓練環境下，用更好的成績去回報祖國。

記者：8月10日，你在個人社交平台發布了一條內容，總結了自己的巴黎奧運會之旅，得到了很多網友的留言和鼓勵。借河北日報這個平台，還想和大家再深度交流一下嗎？

鞏立姣：希望大家在遇到困難的時候，不要輕易低頭。上坡永遠是最難的，最艱難的路一定是在走上坡路。這是我個人訓練的體會——訓練最累的時候是想放棄的時候，但往往在最累的時候，頂一下就頂過去了，不頂可能就放棄了，就練不出來。心裡那口氣，要一直頂著，一直在，你就永遠行。

■ 記者手記

沒有什麼比夢想更值得堅持

沒有什麼比夢想更值得堅持。這是鞏立姣最常說的一句話，也是她的座右銘。她不光說，更用自己20多年的運動生涯作出了生動詮釋。

9歲那年，鞏立姣給練鉛球的小伙伴當“球童”。一次試投，讓她與鉛球這個“鐵疙瘩”結下不解之緣。她與所有小運動員一樣，日復一日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。

枯燥、疲憊……一個小姑娘，是怎樣堅持下來的？

鞏立姣說，小時候自己不懂，但后來回首，是一個個夢想，支撐著她走到現在。

起初，她夢想成為校冠軍，后來，她想成為鎮冠軍、縣冠軍、市冠軍、省冠軍、全國冠軍。一個夢想實現，能讓她快樂很久，動力更足。下一個夢想，也會隨之而來。

就在一個個夢想產生、追逐和實現的循環中，她成了世界冠軍、奧運冠軍。

“最艱難的時候，往往你頂一下就頂過去了。”職業生涯中，鞏立姣也曾屢遭挫折，是夢想，讓她一次次努力，一次次堅持，一次次完成“頂一下”。

2016年裡約奧運會，鞏立姣滿懷希望，卻沒能登上領獎台。

是未竟的夢想，讓她重新撿起“鐵疙瘩”。

東京奧運會，鞏立姣終於登上最高領獎台，拿到了奧運冠軍。但她還有個女子鉛球21米的夢，這和她的最好成績，相差0.42米。

“人還是要有夢想的，萬一實現了呢？”這，是鞏立姣的另一句名言。

這次的巴黎奧運會，21米沒能實現，奧運獎牌也沒有拿到，但鞏立姣不言悔。“我已經不需要用獎牌証明自己了，更想在奧運賽場展現中國體育精神，讓更多人了解鉛球這個冷門項目。”她說。

推廣項目、培養新人，現在成了鞏立姣的另一個夢想。她想用自己的成績和行動，激勵那些和10年、20年前的自己一樣的、正激情追夢的年輕運動員——有夢想，誰都了不起。（記者白雲、王偉宏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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